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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3-09, 21:20
在缠绵的雨季来临之前,烤在大地上毛焦火辣的太阳,从未放过任何,哪怕一只麻雀。谷粒落满阵沟,知了叫个不停,我躺在木板竹凉席的床上,脑壳向右边转,刚好碰见几条光线穿过木头窗子,刺的眼睛生痛。扯起喉咙大声喊:妈妈,妈妈……没得人答应。只有院子里的抱鸡婆咳咳咳咳招呼小鸡花花儿的声音。光着脚板从床上跳下来,跑到门口,太阳晒到堂屋门口那块石头边边,时间正好是12点。怪不得妈妈还在土头挖红苕没有回来。院子门翕着,一个叫鸡从门缝挤进来,追着抱鸡婆满院子跑。打算把叫鸡赶出去,传来隔壁林三婆的鬼叫:狗日的叫鸡,跑哪点去了,这几天老是有偷龟儿来朝门口竹林篼篼头偷鸡,不会是被偷了吧?打开院子门,喊林三婆,跟她说,她家的鸡钻我们院子里来了。林三婆高兴的跟我说:谢谢你哈,ZY,你妈妈还没回来煮饭哇?要不去我们家吃嘛。我看了看她,说:不了,我等妈妈回来煮饭。
不去林三婆家吃饭,原因有二。一是,妈妈跟我说过,随便哪个人喊我吃东西都不要吃,坏人多的很,人家要药死你。二来,林三婆身上挂了个装屎尿的塑料包包,隔五米远都是臭的。哪个敢吃她家煮的饭?林三婆当时就有70多岁了,这个胖老太太,就算是生了病,喉咙还是很粗,样子还是非恶的,特别是吵架骂人的时候,那反应快的伤心,对方一句话没骂完,她就从气势上回敬别个祖宗十八代了。我曾见过她在屋基桂圆坡上骂她的大儿媳妇,阵仗大的很。她说:狗日的安慧,你妈卖B,你嫁了两回人,都还表的啷个做人……把安慧大妈骂的浑身直抖,呜呜哇哇哭住一团。要不是屋基头的大人在边上劝说:林三娘,你看你孙儿都恁个大懂事了,你还恁个起骂儿媳妇,要不得哦!估计她可以从天擦黑骂到半夜。
话说,林三婆年轻时候活的也不容易。嫁到林家来之前,原本是街上店铺里卖布的姑娘,温和又善良。哪个晓得会被父母嫁给杀猪匠林三爷。林三爷身形魁梧,皮糙肉厚,又嫖又赌。林三婆过门没几天,嫁妆就被变卖一空。家徒四壁,穷的叮当响,林三婆生完大儿子,只好给大地主赵家当了奶妈。赵地主三不五时的骚扰她,生怕林三爷知道了提刀杀了他全家,也是忍气吞声,大气都不敢出。慢慢地,林三婆想通了,反正儿子都生了,日子还要过,赵家对他们家也挺好的,起码自己好歹有个职业是奶妈,赵太太即便心下知道自己男人跟她鬼混又能怎么样呢?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就这样,林三婆把赵家的幺小姐奶好了,赵太太哪天高兴的话,还会多打赏些吃穿用度。怪只怪林三爷好歹不争气!
林三婆用包孩子的尿布将赵太太赏给她的缨丹布缝起来放在衣柜顶上藏起,隔三岔五伸手去摸一下还在不在原地。林三爷在饭馆里喝麻了回家躺在床上望着瓦房顶发呆,特想到哪里搞些钱晚上去茶馆打牌。林三婆从赵家奶完孩子回到家里,打开衣柜取布衣裳的时候,没发现林三爷在家。于是又习惯性的踮起脚后跟把手伸到衣柜顶摸了摸,发现布包还在,心里踏实多了,再就换了家务衣裳转身出门。林三爷窃喜:难道死婆娘藏了金银珠宝?酒醒了一大半,坐起身来走到衣柜边,顺手牵羊偷了布包跟着也跑出家门。来到门外,墙拐角,先是捏了捏,布包里面没有硬货啊,扯开来,只见一大块崭新的缨丹布,好歹有东西可换钱,想都没想大步流星朝当铺走去……林三爷把家里的东西偷了个遍不说,每逢赶场天,猪下水没卖完就提了去茶馆里喝板板茶。喝板板茶的人,老少爷们三教九流都有,淫字当头,说白了,就是嫖妓。
林三爷找妓女这事儿说来并不稀奇,正如戏里演的那般,媳妇林三婆是最后知道的那个人。那天,林三婆从赵家奶完孩子经过包子铺准备给儿子买个肉包子带回去吃。旁边卖发糕的伙计跟几个老汉摆龙门阵说到嫖妓的熟人都有哪些哪些,其中就有杀猪匠林三爷的名字。林三婆听到自己男人名字时候,火冒三丈,立马扭头追问伙计到底是不是真的。发糕伙计一五一十告诉林三婆:赶场天,林三爷中午饭时间都会跟那个女的手牵手大摇大摆去吃饭。喊她到街那头的餐馆抓现行便是。林三婆想都没想,眼看又到中午了,撒开腿疯叉叉跑去餐馆,直接躲到大门背后。林三爷牵着女人走到餐馆门口,林三婆从门背后跳出来,像一头发怒的母猪,一把吊住林三爷的衣领,抓扯之间扭打一气,引来场上无数人围观哄笑,吐口水。
林三爷所嫖的那个妓女受不了被围观,从人群里挤挤擦擦落荒而逃,很是羞辱。她跟人说,既然已经被林三婆发现了,自己也不用再做妓女,要正大光明去林家。那阵仗,大概有鸠占鹊巢的意思。林三婆晓得以后,将林三爷装满各式杀猪刀的竹提篼PIA的一声笃到家门口,气急败坏地说:哪个烂货赶跨进门槛半步,老子就跟她拼了!林三婆的婆婆也是嘴尖舌怪的人,看儿媳妇发飙还是有点遭不住。害怕儿子两口子吵架闹事鸡犬不宁。每到晚上就支使林三的妹妹去跟林三婆做伴儿,让林三爷躲到自己房间里过夜,再就是东说西说,好几天才劝住林三婆不要犯傻。林三婆看婆婆偏心帮着林三爷,想着自己的孩子还小,也不想把事情做太绝免得被赶回娘家丢人,只好作罢了事。
林三爷和林三婆,风风雨雨两口子,男的杀猪卖肉成天当着人面吃喝嫖赌,女的忍气吞声悄无声息风流快活做奶妈。好不容易熬到解放后,赵地主家被革了命分了家产,林三婆也就不再是地主家的奶妈。林三爷的猪肉档口也充了公,被发配到乡里给公家杀猪,每天除了赌博就是吃酒买醉。林三婆恨透了她那不争气的男人,见天骂骂咧咧发誓诅咒林三爷早死早超生。后来,某一年,林三爷又喝麻了,发酒疯,摇摇晃晃回家时大半夜,天上下了瓢泼大雨,土路泥巴打滑,滚到路旁发着洪水的河沟里淹死了。据说,发丧的时候,林三婆一滴眼泪水都没有流,拒绝见任何亲戚,自己个躲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关了两天两夜。走出房门的林三婆,头发蓬乱花白,还不到四十岁。
再是过了几十年,我和屋基里许多孩子一样,到今天也不知道林三婆到底姓甚名谁。林三婆成了我们一帮娃儿嘴里喊叫的林三婆,更是他们一家老小的老佛爷。夏天里,屋基外面大田里的青蛙呱呱呱呱此起彼伏,土屋里,偷油婆长了翅膀,从这面墙壁飞到另一面墙,猫和耗子追打撕扯,也爱在墙角出没,天气热的要死要死的。男女老少陆陆续续走出自家的门到天井、竹林篼篼头乘凉,东家长西家短,龙门阵天天都在摆。唯独林三婆不出门。那时候,我和妈妈坐在院子的李子树下看天上的大月亮,妈妈跟我讲,月亮上头那团黑乎乎的阴影,就是李刚在砍娑罗树。兴味盎然时,听得隔壁林三婆的孙子孙女们数落林三婆:婆啊,把衣裳穿起要不得哇?你看你光着走来走去的,像啥子话嘛?林三婆粗声粗气的吼:给老子的,逼娃儿些,看不得老子两个大奶奶(读一声)吊起哇,没得老子这两个奶奶,没得你们这帮死娃儿!
好多天没见到她在竹林里邀鸡,听说林三婆生病了,住院了,开刀了。从城里出院回来时,腰杆上插了根塑料管儿,挂了个塑料尿包,直到病死在床上。有没有林三婆并没有太大区别,屋基里,人们的日子和从前一样,吵嚷寂静。
PS.小时同桌燕子拍来的图。三月川南,李花梨花开了,油菜花也开了。
2013-03-05, 19:20
刚才还是晴空万里毒日头,眨个眼睛天就乌的遭不住。
夏天死去,24个秋老虎抬头。阵沟里的打谷机疯转,偏东雨也爱来凑热闹。狂风猛作,每每没有预兆。雨落下来,就跟机关枪从天扫射下来似的,滴滴答答瞬间变成哗哗啦啦,砸向所有。可能仅仅是半分钟的光景,把大家淋成落汤鸡,男女老幼披头散发一窝蜂甩掉手里摇着的蒲扇,扛起刮耙、扬铲,从头先息凉的竹林篼篼下面往石坝上冲,飞快找准自家的稻谷埂子,使劲往高处收刮,聚拢,尽量堆成圆锥形的,再用塑料薄膜遮起来,外面再加盖谷草。位于马路上边偌大的石坝上,一斜坡的谷子堆堆,十分钟不到,造型成功。要是天黑的时候,看上去和坟坝没啥区别。
我趴在石坝顶上大队砖房里木头长椅子上睡的正香,做梦好像在吃腊肉,香喷喷的还没到嘴,屁股和胳膊突然之间精痛,吓得跳起来,发现妈妈正在掐我。她边掐边骂:“你个狗日的憨包!跟你妈个猪一样,只晓得吃了睡睡了吃,喊你晒个谷子都不得行,养来做啥子?!嗯~~”妈妈气喘嘘嘘的,边骂边掐,痛的我手忙脚乱一阵跳,左手挡了屁股右手忘记了胳膊,躲都躲不赢。流着眼泪水直叫唤:“妈妈,不打了,我错了,我晓得了,下回些不敢了……”。妈妈估计是打累了,一屁股坐下来,摇着蒲扇,脸马起,一声不吭非常生气。
我大气都不敢出,悄悄咪咪蹲在她旁边一米远的地方看着地上来回搬家的黄蚂蚁,几分钟时间,好像一百年那么长。妈妈开口说话了。她说:“等下你回去吃饭,冷稀饭冰在水缸头的,我给你端出来放在堂屋桌子上了。”我说:“妈妈,那你吃没嘛?”她没有理我。接着说:“早上煎的藤藤菜在灶房头第二个泡咸菜坛子上面,你记得吃完,留到晚上估计要馊。”说完,她推开砖房门,挑了门边的箩篼,又去田里打谷子了。
跟着走出砖房门,才发现先前刚落过偏东雨,太阳挂在天上,白晃晃的,抬头眯起眼睛看一眼,不能直视。低头,石坝上的水迹很快又干了。我家的谷子胡乱收拢一堆,还没来得及盖塑料布和谷草。想着先提空茶瓶回家装冷稀饭给妈妈送到田边去,刚拿起来,一回头,挑谷子的王幺娘就直接把我撞了个扑趴。她斜眼歪嘴扯着脸没好气的说:“ZY,你妈没给你吃饭哇,看不到有人过来,撞翻我谷子,喊你赔!”凶神恶煞的样子。我爬起来,拍了下早上刚穿的短裤儿,顺便瞪了她一眼,朝石坝下面走去。马路上的沙子和石子儿好像用锅煎过的,光脚板走的慢估计要被烫糊,太俅痛了,只好一路疯跑。连日高温,路边的泡桐树晒的都只剩下杆杆了,放眼望去,很多土头露出干裂的大口子,一些荒草也被晒死在地上,甚至热的自燃冒烟了。
回家口渴的遭不住,舀了一瓢冷水咕隆咕隆吃,把肚皮胀饱了事。每年夏天,天热,基本上所有人都吞不下干饭,家家户户吃冷稀饭。一说煮稀饭吃,我就撇嘴说不好吃。妈妈老抱怨说我是地主死了投胎生的小地主,这辈子是来收她租子让她还帐的。也不知道为啥,反正我就是从小不爱吃稀饭。屋基头很多孩子都知道我不吃稀饭这事。老问我为啥不爱吃。每次问,我就说,稀饭筷子都搂不起来,不过瘾。人家说,那煮大头稀饭吃不就是了,我说,都大头稀饭了,还不如吃干饭泡米汤安逸。
顺手抓两个生红苕放裤子荷包里,再将桌上的冷稀饭汤汤水水的灌到茶瓶头,把菜碗用小碗盖好,找个小背篼一起放进去,给妈妈背到田边上去给她吃。这样,妈妈就我在砖房睡过头的事情,消了大半的气。她看见我一拐一拐歪歪扭扭从田坎这头走向她,就喊我:“ZY,你来做啥子,喊你龟儿在石坝上晒谷子到嘛!”我假装没听到,走到她跟前,跟她说:“妈妈,我把稀饭给你带来了,你吃了再打,要的不嘛!”她一看,都带来了,只好就着田坎坐在木拌抖边上吃饭。吃饭的时候,跟我说:“你啷个不听话,你没看见王幺娘跟我们的谷子晒在一起的吗?我看偏东雨下来,晓得你刮不动埂子,就赶回去收,没想到你个死娃儿不在,到处喊,你也不答应。我收完了,发现被那个婆娘刮了一埂谷子去,进砖房看你在困瞌睡,气死人了!”本来低着的头抬起来很委屈的看着她,说:“妈妈,你是说,王幺娘偷我们的谷子了?我下回再不睉瞌睡了。”妈妈伤心的说:“倒没敢偷很多,起码也有一大箩篼,你妈我每天累死累活的干,生个娃儿谷子都看不住,被人偷了去……”王幺娘的嘴脸立马出现在我脑壳里,又气又冒火。
穷山恶水出刁民,此话不假。持强凌弱的事情,在川南大地上一向如此,可能,在广大的中国农村,也如此。
那时候,有些万元户家庭有了电视机,屋基里也有人家买了电视,正在热播的电视剧是霍元甲。我跟一帮大孩子耍棍弄棒的玩,顾名思义:武打。为了那一箩筐的谷子,我开始长达很久的报仇雪恨。
王幺娘家后面有好几十根李子树,结李子的时候,我就伙同张强偷他们家李子,早上上学把书包里的书全部掏空,张强爬在树上一阵摇晃,我用书包接,我们接满两书包李子躲到竹林里吃。王幺娘门前田埂上一大排黄瓜,趁着傍晚微亮,我挽起裤腿,摸下水田,跟着一排排扫荡过去,没成熟的黄瓜一律用镰刀割掉,成熟的摘了兜满裤子荷包,衬衣包起一大包偷偷摸摸跑回家扔在猪草堆里面,原因是怕被妈妈发现。柑儿林里他们家的广柑成熟了,中午有事没事就去偷;割猪草的时候,走到她家菜土边,要是发现没人,用镰刀一阵乱劈,很是解气。好景不长!东窗事发那天,我正趴在饭桌上写作业,为了节省电费,作业本前面点了盏煤油灯。妈妈从灶房里出来,拖鞋像飞镖,快准狠,打倒煤油灯,PIA的一声扑到我埋着的额头上。我正丈二和尚摸着头,不明就里中,妈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按住我脑袋一阵摇,边摇边骂:“喊你做偷龟儿,喊你当偷龟儿,老子今天要打死你!”说着,一把将我拎起来,快步抓过篾片对着我的手臂和腿儿一阵抽。PIA PIAPIAPIA~PIA,我光脚在地上咚咚咚跳,节奏飞快,很有韵律,相得益彰。她打累了,又是不吭声坐在门槛上。我哇呜了几下,被她呵斥住:“不准哭,你个狗日的没出息的憨包!被隔壁的人听到丢人。”气氛缓和下来,妈妈一边心疼的收拾我的作业本,一边说:“明天我再给你贰角伍买个本子,这本被煤油浸透了,要不得了。”一边又说:“哪个喊你偷别人家的黄瓜?”我说:“她偷我们的谷子,我要报……” “报仇!报你妈个仇,小时偷针,长大偷金。明天我带你去她家给她赔礼道歉,你个憨包娃儿,害的老子还要拿钱赔她。”我说:“凭啥子?她发现我了?”妈妈说:“是老子发现你的,再偷别人东西打断你娃的腿,听到没?!”我用手摸了摸腿,幸好现在还好生生长在身上,腿上一条条冒起的肉,肿的,精痛。回答妈妈:“再不偷了。”次日,妈妈带着我去王幺娘家赔不是,给了王幺娘四十块钱。那钱,是妈妈卖了好几个鸡赚来的。
王幺娘被妈妈惊讶到,后来,跟妈妈变得要好起来。下雨天,妈妈做鞋垫,她打毛衣,甚至有事没事也到天井里一起摆龙门阵。王幺娘很神秘的告诉妈妈,她有一本书,叫《五公经》,上面预测了每年发生的各种天灾人祸。凭着她和我那大字不识几个的妈妈,口耳相传,竟得了屋基里人们的肯定。大人们对她们说的年生好或是不好,作孽就不好,深信不疑。我曾一度认为那是迷信。后来,有了网络,还专门度娘了一下这个书,真真假假总之无害,不管是否妖言惑众,但确有传说。
现在的王幺娘,已是儿孙满堂。年轻时候在屋基里打转转,水里种,土里耕,直到今天,她那风湿腿病跛子脚,还得烧火煮饭做农活。年老色衰白头发陡增,没了年轻时候凶恶的德行,倒平添了几分慈祥。而我的妈妈,她年轻时候的善良,正直,年纪大了,有时想起过去的不开心偶尔也会跟我叨咕半天。有次,我陪妈妈看肥皂剧,她说:有些人真是让你记恨一辈子啊!我说:妈妈,如果记仇又不能报仇,那就是蠢货!妈妈瞪着我说:你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说你妈是蠢货,昂?我说:你想啊,记仇生郁闷,郁闷生病,生病吃药,吃药花钱,花钱要赚钱,赚钱就辛苦,最后不是划不来的很?半晌,妈妈悠悠地说: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