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OGCN死掉,转存(1)
写于2009年5月10日
小镇炎夏过膝
我喜欢川南雨季绵延的天,春夏秋冬。
川南小镇上的建筑年久失修,高高矮矮错落叠起,至高的不过两层阁楼,
木窗旁的大树上没有蝉鸣,光脚踩上去,嘎吱嘎吱是历史的声音,
穿透力回荡着木料香气漫溢。姨在厨间,米饭刚刚蒸熟,她会遥遥的喊我吃饭,
表哥们已成家立业,各自搬了出去,巷子还是那条巷子,街坊邻居衣衫飘扬,
竹竿伸在几米高的地方,从这头望向那头,万国旗一般,璀璨的很。
夏天雨水多的时候,一双凉拖过街,青石板路面光洁照人,
会有影子打在上面,低头略探,一些小小的如同涟漪一样的小小幸福瞬间凝固,
抬头,细小雨水顺了瓦沟滴落,再沿墙壁流淌,有水滋润的地方,
长满青苔,清凉而温暖,是时间的痕迹。
那扇赭石班驳的木大门,两边是崭新的对联,门槛有些高,
门内矮藤椅上坐着陌生的婆婆,约近90,两鬓飞霜,白发皤然,
眼眶深陷,神态炯炯,她干瘦且青筋裸露的双手,搁在膝间,
搓着一绺用于纺布的麻绳,细的和她的发丝一样柔韧,
边上没有人,她默默的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偶尔从脚边竹筐里牵引另一些小物件摆弄,
散散淡淡的,我仿佛就看见了她年轻时候的灵秀,
清澈的眸子深处,荡漾些些动人的故事,该是亭亭玉立的美好,
那还是在闭塞的乡间,路途遥远,她被送亲的队伍簇拥着,小碎花红衣裳,小脚棉布鞋,
于是,进了镇上的深宅,在炊烟袅绕的每个傍晚,等待当铺先生回家晚饭,
有老,有少,一家子,小团圆,是富足安康的生活,不匮乏却单纯。
那些摊贩,围在一起打一种叫大二的牌,
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些用来计算得失的花生米粒,
大小不同,色泽很好,但你不会想到要拿起它们往嘴巴里塞。
有些时候就是这样,小赌怡情。尤其在雨天,大凡是就着牌局等待中午到来,
喊两嗓子,隔壁小二端了豆花饭,蘸着菜油煎过的辣椒,入口,会有季节性的错觉,
以为是嫩嫩的豌豆尖花瓣香;再是等待夜晚,不同的筵席开张,
街上的光是天上月亮透下来无边的清丽,仿佛雨雾散之不尽,
而晚风缓缓乍起。大抵上,平静,纯粹。
没有人赶场的雨天就是这样稀疏。年轻人不再安分守望小镇日月长,
他们轻松的转身离开,留在巷子里的,绝大多数是老人和小孩。
店铺多以菜米油盐副食为主,偶有赶点时髦的铺子会出售一些牛仔裤,
号称广州来的港货,老板娘3、40岁左右,耳上有坠,黄金的,俗气的可爱,
还有一些小小的心眼儿暴露在脸上,如若不是因为雨天,
她会老远吆喝着过路的人进去看一看,这天,她和其他人一样安静,
或站或坐,或执起毛线钎子飞针走线,我猜想她可能是在给外出打工的男人织毛衣,
那些线泛灰普蓝色,全都是思念。
这样想着走着,偶尔滑过的雨水渗进衣背,亦有惊醒的刹那。
平视长街,远远的背影,年轻女子摇曳身姿,
可她和我同样都没有撑伞,但我还是想到了戴望舒的雨巷,
虽然这里和江南有大不同的风景,但心境基本上相同。
许多美好的感觉,是因为看见了美丽的人或是事物,
简单,没有大城里随处可见膨胀泛滥的欲望生长。
不会想着要去计算今天星期几,什么点放工,什么点起床,
什么点该干些什么,什么时候要跟某老板交差。
顺手虚掷的光阴,和姨妈灶台上刷锅的刷把竹芊数量近似,
总是一大把的,而好处却是不觉得浪费。
伸手摸了摸后脑勺,发脚扎手,长了,该去修剪,
于是拐进理发店,店主是个奶奶,原来这是国营的,
现在应该归属她自己了。旁边有几个爷爷奶奶等候,
大概花甲出头,看我进门,微微笑了下,算是打个招呼。
奶奶让我坐在旁边的长椅子上等候,她说话的时候,
眼睛是从老花眼镜上面往我看,很亲切,我看她的时候,
她正转了身替理发的爷爷修面,也就没有答腔。
且相信,甚至于可能我本身就是一个骨子里深表传统的人,
进来之,则安之,不会想要换个地方理发,
不会想奶奶是否眼花缭乱而将我的脑袋剃成癞痢状。
轮到我的时候,乖乖的坐上那种老式的椅子,屁股下方还有缎面袖,
感觉有点软还有点硬,恰好。
奶奶理发很仔细,完全超出预期想象,我从撒满染发剂斑点的镜子里,
神思恍惚,老有幻觉生成。以为自己是进入另一个时代,
那种时光穿梭感此时想来词穷,无以言说,哪怕是点滴。
剪了发,寻路穿街,去幼儿园帮姨接她的孙儿,
路上碰见一些人,大多不识,却又仿见。
往深了走,那边是镇上的中学,有些敦厚或是充满书卷气的年轻人走过,
也就主动和我站直了说话。原来,这所学校在许多镇之间比较并不是最好的,
后来因为多了一些大学毕业生从教,近年方才崛起。
而这些老师,差不多都是我曾就读过的县里那所重点中学的校友,同学;
和他们之间远不是知交,却因了多年奔波在外鲜少归乡偶遇而倍增好感。
也就是这样,我才发现,原来,人和人之间的交集,并不是分分秒秒,
兴许要过去很多年,你才能读懂个中味道,哪管是一句天涯淡泊的问候。
小镇还是那个小镇,我却不是原来那个我。
小镇已不是那个小镇,我的一部分还是我。多是不得而知的事情。
现下窝居北方,京城时刻喧嚣躁动,偶有雨水临幸,内心还是欢喜的。
可总还是没有那几次在姨家小镇上徘徊的感触。
夏天,不论是阴天还是雨天,人在异乡,在旅途,
终归在心上有点或想有点对远方世界的敬畏。
毕竟,南方遥不可及,不用背井,就离乡。
躬一身回味。小镇炎夏有雨,不带尘埃过膝。
活在世上大凡学着和许多人一样,
将爱深藏,无惊无喜的薄凉。
———————————————-
写于2009年3月15日
《在遗忘之前》那一场婚礼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人长大了一定是要结婚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结婚,然后他们会怀孕,生一个粉嘟嘟的小胖子。
小胖子或男或女,一天天慢慢长大,偶尔哭泣偶尔微笑。
大姨家有两个姐姐和哥哥,准确说,是表姐表哥。
他们分别是大姐,二姐,三哥和五哥。
小时候,因为体弱多病,三天两头看医生吃药也不见好转,
母亲就和其他人一样抱着虔诚的心去找神婆,
神婆发话,说是一定要找一个亲戚拜借,
于是,母亲就顺手找了大姨。
按这,我的大姨成了我的干妈,大姨父就是干爹,
我有了另外一个别号:杨六。大姨父姓杨。
三岁那年,身体毛病多,被母亲送到大姨家暂养,是姐姐哥哥们带我玩耍。
那个年生,一般农家的住房都不太宽余,因为孩子多了,房间就显得少了。
每天晚上,大姐和二姐会轮流抱我,我和她们两个一起睡觉。
前半夜一般是和大姐睡在一头,下半夜梭到二姐的枕边,
她们两个每晚都会摆很长时间的龙门阵,
这个时间,我被相互支使着整人,伸了小手去掐对方玩耍。
说到这里,你知道了,我和她们的关系很亲密,全家老小都宠着我。
时光流失,我被母亲接回了家。继续上村里的幼稚园,
我又变成了独自玩乐的孩子。
自闭,不哭,不笑,也不闹。每天蹲在堂屋门口逗蚂蚁耍,
最爱干的事情之一就是:拔了裤头撒尿淹死它们。
这期间,我再没有去过大姨家,母亲因为忙碌,
没有时间带我,更别说是带我去见表姐。
在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某天,五表哥来我家把我接走。
理由是,二姐要结婚,我必须在婚礼上扮演送亲妹妹的角色。
而大姐结婚的时候我还要小一些,因此没有参加她的婚礼。
这一次,姨妈家的人全都一致要让我远道赶亲,
于是,我在二姐的婚礼中仿佛成了一个大人物,
不大,但起码重要。
婚礼,从一开始起码要经过很长时间的筹备。
双方家长都会拿了儿女的生辰八字找了看相先生测算黄道吉日,
日子定好之后,互相通报转告,三姑婆六大姨四大舅只要能联系上的人,
简直就是派了一匹骏马加急传书一夜八百里的把消息送到。
等到结婚的前几日,男女双方不能会面,哪怕两家相距并不遥远。
头一天通知村长,村长通知村民,每家每户派一个代表来帮忙,
赶场买好鸡鸭鱼肉,请来杀猪匠,
几个人将一头大肥猪活生生从猪圈里死命拉出来塞到长条板凳上,
有的扯住耳朵,有的按住腰身,有的拉住猪蹄,有人逮住猪尾巴,
随着长满彪悍胡须中年胖子的手起刀落,血从脖子上瞬间飚出,华丽的流满两大瓷盆。
一些人找来更多盆盆罐罐,杀猪匠开始庖丁解猪,肥肉膘厚流油,瘦肉精嫩有力,
猪被大卸八块用竹子编结的蘼条穿了挂起来。
阳光下,那些飞舞的苍蝇,围着猪肠子捅出来的粪水煽动双翅,
乡亲们分工协作,搭棚子烧火做饭滚开水烫鸭子扯鸡毛。
我站在一个老头的脚边专心看他用沥青裹了鸭子,
然后把浑身乌黑的鸭子扔进边上木桶水中冷却,拿出来一块块撕下黑面具。
鸭子们被老头整的很惨,具体说,
一个个死了在被人吃下之前还都要被拨光衣服裸体展示在案板上。
而那些被撕下来可以反复使用的沥青块,
就好象佐罗的面具一样神奇,泛着光,黑亮黑亮的。
听见有人在里屋叫我,
拐着双脚一路小跑进去,二姐正在试穿红嫁衣。
家里的姨妈婶婶们不停的称赞二姐的美丽。那个时间,
我看见一些半老徐娘的脸,皱纹渐渐爬上额头,
堆积在眼角形成鱼尾,而眼眶里微微有什么感动在泛滥,
也许是从二姐身上看到了什么东西是关于她们也曾经那样年轻娇美,
也许是习惯性的对长大成年后的晚辈无言且深情的祝福。
这一切,在9岁的我看来,不得而知。
我更加注意到二姐的红衣裳和她们两鬓的花白,
在土屋比较昏暗的光线中形成的色差。
那时候,屋顶上方临墙的地方有厚玻璃亮瓦,
太阳正越过遮挡聚集成光束透射到对面墙上,
一些小星星一样的亮点晃动,
灰尘在光中滚滚涌涌,我就要送走二姐离开她的家。
夜晚,屋外的篷布在寒气中露宿,100瓦的黄灯泡亮起,一些人还在忙碌,
坝子边水井口的栀子花开了,雪白又芬芳,香气顺着夜风吹进鼻孔。
我无意识的玩耍,突然就想要把它们摘下来,
找来大姨蚊帐上别着的针线将它们扎成一圈。
二姐在曾经属于她和大姐的房间中,
她坐在床边悄无声息的一个人,很安静,
我就那样朝着她走过去,把花戴在她的脖子上。
看着我,依然是没有言语,她坐着,我站着,相对独立。
过了很长时间,她突然开口对我说:
妹妹,明天天亮我就要走了,但愿你永远都不要长大。
她说话的时候仿佛是个陌生人,记忆中的欢笑不再,
那种熟悉又陌生的叹息在她面无表情的当下显得那么孤单。
我还来不及也不懂得二姐和我说话的含义,
但知道,我不可能永远这么小,我想长大。
夜越来越深,帮忙的人们开始散去,我和二姐一起躺在我们曾经的床上,
席子有些发凉,那是四月或五月的川南,白天的热褪却之后。
那一夜和过去许多个夜晚不同,很久没有睡着,躺着,或侧身,
房子外面风吹过稻田再爬上竹子巅,竹子弯腰扫过房顶,瓦片被刮动沙沙作响。
四下里寂静,偶有不间断远处人家传来的犬吠,墙角杂生的虫鸣。
渐入梦,梦见二姐穿着她的红嫁衣,拉着我的手,
我们走在山间泥巴路上,感觉像踩在云朵,
我拼命和她说话,她不理我,喊她,她也不回头,
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
婚礼当日被大人们嘈杂的说话声吵醒,天刚麻麻亮。
翻身,二姐不在旁边,穿衣独自跳下床,
不知怎么的,被人拉到一张方桌上吃饭,脸都没洗。
然后再被人拉着穿衣服,穿衣服的人告诉我这是二姐给我挑选买的。
我记得那个衣服,带碎花领结的白衬衫,
背带裤,深蓝色小马甲,他们把我打扮成活体大玩具。
有人拿过来一块湿毛巾,生猛拽过我的手死劲儿擦,
然后再是很不愉悦的情况下把脸蛋撮了几下。
塞给我一把雨伞拿在手里,跟着一帮送亲的人,
走在二姐身后,一直走到二姐夫家。
春末初夏的野花开满大路两边的荒野,灿烂,迷醉,
在我双眼的前方摇摆,中间是一些人的腿和双脚。
那个时候,我发现我能看见的世界如此窄,它们被各种层次的绿色遮挡。
再抬头,迎着二姐盘起的红装发髻,一些发丝在后脑勺边上散开,温柔,凄凉。
二姐三步五回头的开始假哭,这是结婚风俗的一部分,大概就是哇哇呜呜的不能流泪那种。
我还是从她回头的眼中看到了不舍,无奈和一些复杂的情绪。
我们被安排在很多桌子的中间围坐,一桌八人,大人孩子老人年轻人,
认识的陌生的数之不尽。无不开怀无不大声说话小声议论。
我旁边坐着一个不认识的婆婆,她和另一方的一个妇女说:
新姑娘很漂亮啊,X三很有福气呢!我看了婆婆一眼,再转头,
正好迎向二姐和她的丈夫端着杯子挨桌敬酒,那些人给他们送祝福干杯。
可是,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不是他们背对着我,
就是总有人头挡住,始终没能看见二姐的正面。
不知为何,直到今天,
我偶尔闲暇发呆的时候也会想起二姐婚礼上的事情。
如今又是十多年过去了,二姐婚礼的头天晚上,
她和我说过的话犹在耳边。
而那一晚的梦,红嫁衣和她的人生早已成为现实。
我长大了,二姐开始老了,我开始老了,二姐更老了。
时光不倒流,岁月蹉跎,我们都不会回到从前,
人生没有但愿。